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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再怎么依依不舍,暑假终究是结束了。有孩子的人家,闹钟又重新调整到了开学模式,心不甘情不愿跟着学校课表循环一家的作息。陪伴孩子成长,如同将自己的童年再复盘一遍。至今依稀记得,儿时的我,一年中最惆怅的日子不是考试,而是八月第一天。因为从那天起,就进入暑假倒计时,快乐也开始每一天递减,一直到月底,后面就是又一年的等待。
暑假清零,夏日清零,同时快乐也清零。9月开启的不仅是孩子们的新学期,更是开启了成年人无法回避的半年紧迫。下半年的起点从来不在六月末,而是逃无可逃的九月。
日子过了处暑,慢吞吞地即将走到白露,可气温仍然停留在三伏天的感觉里。按江南的习惯,立秋后的这种暑气,称作秋老虎,它厉害而且持久,让人望而生畏。今年的这秋老虎尤其凶猛,和三伏天无缝链接。持续的高温天,天天刷新记录。炎热的气温,似乎将夏天封存起来,久久不能结束。
上海人对于立秋“咬秋”、“贴秋膘”这种习俗向来不太追崇,这么热的天气里,吃不下什么大荤腥,暑气未退,胃口也没有打开。盐汽水、绿豆汤、冷面冷馄饨,还有一切皆可糟卤的味道,继续让人沉迷着。这么多年,这些味道一直体贴着江南人的脾胃,成为夏天最深刻的记忆。在那些没有空调的日子里,餐桌上这些清凉,可以难得让人感觉舒适松快一下,吃得下、吃得好,才能有力气抵抗暑气,也才能有精力体味夏天的快乐。
1990年,荷兰摄影师罗伯特•凡德•休斯特(Robert van der Hilst)来到上海,受时尚杂志的邀请拍下一系列照片。那一年他50岁,当时东方明珠还没动工,浦东依旧是被上海人嫌弃的地方。他的镜头记录了上海的大街小巷,今天回看,那些画面真实而又陌生。在照片里的夏天,有穿着红白衣衫的上海女性在外滩拍照,她还特意搭配了双红色皮鞋。那时候拍照还是件很隆重的事情,外滩有很多摄影摊位,付费拍照,拍完后领张收据,等个两三天再去取照片。有了等待,照片也变得更珍贵些,它记录下的不仅是外滩的风景,还有那天的蓝天白云,和那一天特有的心情。
白天的外滩充满着梦幻和对未来的向往,到了夜晚,这里一切变得朴实起来。那时候的外滩没有夜景灯光,广场上满是散步的人,他们穿着不再考究,睡衣、拖鞋,维持着家常的模样。这时候的外滩,对他们而言就是个乘风凉的地方。工作了一天回到家,老式住宅里闷热拥挤,人们需要找地方放松一下,哪怕外面的风是湿漉漉,黏糊糊的,但总比一家人挤在亭子间里好,最起码,外面是自由宽敞的。照片里外滩的路灯亮着,人们漫无目的地看江景,看天色逐渐暗淡下来,虚度时光,是夜晚唯一的主题,他们等着温度再下来一点,也许就能回去睡觉了。
外滩和南京路紧密联系在一起,距离和平饭店的那一段,被上海人称为南京东路外滩。上海人规划细致,对外滩也有划分,南京东路外滩和延安东路外滩绝对不是一回事情,至于十六铺那段,就根本不能算是外滩。今天那里称作老码头,也被规划在外滩风景线内,十六铺码头停运,成为一个历史遗迹。但在老上海人心里,那里怎么和外滩都扯不上关系,十六铺是去往另外一个地方的驿站,在那坐摆渡可以去浦西,坐轮船可以去崇明,那是离开上海的地方,怎么能和上海的中心外滩相提并论。
在罗伯特拍摄记录的时候,南京东路还不是步行街。电车双向行驶,路上拥挤地不得了,那时候出租车、私家车已经慢慢开始多起来,哪怕到了晚上,南京路上仍然十分喧嚣。可就这样,两边的人行道上依旧满是乘凉的市民,上海人管这里叫“上街沿”。附近的居民会早早地在那摆上竹藤椅,或是铺张凉席在地上,大人孩子就在那乘凉,聊天,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。照片里可以依稀看到对面的商店都已打烊,有的虽然还亮着灯,但也放下卷帘门。
乘凉的人群中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男人们打着赤膊,白天的那点身段面子,在夜色的遮掩下荡然无存。一旁的小男孩捧着一个易拉罐,插着吸管。这在90年代初是高级饮料,很多时候只有在宴席上才能喝到。可在那炎热的假期,乘风凉是上海人家最快乐的时候,配上这豪华的饮料,那在孩子的心里,夏天就是一年中幸福感最饱满的时候。没有考试,寥寥无几的作业,也没有老师无休止的批评和告状,一切都是轻松自由的。正因为这种自由感弥漫在空气中,所以暑热反而给会给人留下快乐的感觉,这种感觉会让人记忆深刻,伴随一生。
罗伯特镜头里的南京路,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步更新,和这个城市一起进入一种全新的状态。路面拓宽,改成步行街,两边的老旧小区也分批动拆迁。在这里长大的孩子,和大人一起,搬着竹躺椅,一起进去了新公房。虽然新小区有广场,有绿化,散步的时候再也不用闻到公交车的尾气,但那张竹躺椅再也没有搬出家门过。每家每户装了防盗门、有了空调,乘凉就变成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从过去的没法回去,到如今的不想出门,上海的夏天不知不觉进入了另一种状态。暑假里除了那些外地游客慕名的景点,其他地方都是空洞的,上海人失去了逛街的兴趣和勇气,零售方式的改变已经不需要再靠外出才能解决生活问题。高温延续了人的体感,也跟随着拉长了夏季的慵懒,久久无法开启下半年的奋斗状态。
上海的上半年是在梅雨季结束的,6月,刚好是一个自然年的中点,顺理成章地为一年画一个逗号或者分号。雨季带来出行的不便,带来内心的惆怅,更带来江南特有的文艺情绪,这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,让人有理由暂停一下,或是放个假,或是盘点下过往。
这种暂停原本是为了更好地开始后半程,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。后续两个月的盛夏时光,既没有延续上半年的意气风发,也没有开启下半年的坚持努力,它像人间蒸发一样,从人的意识中消失了,像是一场集体行为艺术,大家互相默许,并互相安慰。当节气过度到自然意义上的秋季,暑假收尾,大家不得不承认,夏天该过去了,新学期开始,下半年真得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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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东路外滩的不远处一段是福州路外滩,这条街道曾经叫四马路,是上海有名的烟花之地。上海历史博物馆里收藏着这里一位头牌的名片,上面写着花名和寓所的电话。名片尺寸要略大一些,设计不花哨,黑白两色的。有次外地的博物馆想借去做主题展,考虑到兄弟单位业务往来推脱不掉,但又怕藏品出差是一去不复返。所以折衷了一下,保管部手动做旧了一件送过去。最后果然,奉命出差的“赝品”一去不复返,而正品也安然无恙地留在上海,大家各自安好,讲述着历史往事。
后期四马路变成了文化用品一条街,这里聚集着书店、文具店,美术用品商店,而且各具特色。有大而全的上海书城,也有可以买到外国期刊的外文书店,陈列着善本的古籍书店。一旁的小马路上有不少旧书店,店里摞满库存,客人进去转个身都难。书店老板对老客人十分友好,会为他们留书找书,多年相处下来成了朋友。对于新面孔,也是客客气气的,喜欢看书的人总是斯文些。其实这一整条街,都还是客气的,没有其他热闹商铺里时常遇到的吵闹,客人会挑剔,但不鲁莽,店里拥挤但不吵杂。
福州路上的纸品行还能买到进口艺术纸,颜色全花色好,是很多设计师的心头好。周虎臣笔庄的七紫三羊,美术用品商店的马利水粉,这些是专业客人时常要补货的清单。而对于普通人家,开学前是一定要去福州路一趟的,添置文具,购买新书,如果当时耽搁了,那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必须补上。新书包,新文具,新辅导书,这些是新学期的仪式感,也是孩子对新学期的寄托。有了这些,才能开好头,好成绩好表现都由此而来。对于大人来说,自然会心甘情愿地满足孩子的需求,哪怕挤得大汗淋漓,也会陪着孩子把这些置办好。
这个暑假的尾声,我依旧去了福州路,虽然我和孩子都不需要再去那里添置文具,但我总觉着应该去走走,更主要地是想让孩子去看看。每到一家店,我都会说起原先小时候我在这里买过什么,那时候是什么样的。可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根本不需要在一旁怀旧,对于她来说,这条路就是旧时光。
她在外文书店里看到图书的陈列方式就觉着十分新奇,书架只有半人高,排得满满的。和她熟悉的网红书店完全不一样,没有什么推荐书目,也没有高耸望不到头的书架,它们按照各自的系列安静得摆放在那里。有一个区域是美食系列,小开本的彩色书,有色拉专辑、甜品专辑。上面有彩色照片,配着菜谱。这种小书曾经在市场上非常流行,在没有手机APP之前,它们就是美食指南,买一本回去照着做,慢慢摸索。西餐好在配料清晰,刻度准确,没有中餐那些“少许,大量”等字眼,照着做基本能成功。女儿翻看了很久,还特意拍了照,她感觉这种题材的书十分古早。书店里还配置了年轻人喜欢的印章,可以打卡,她盖了一个上去,发现是带有当天日期的。那时候我突然想起,之前买书,柜台上的收银员都会在扉页上敲章,蓝色的“外文书店”字样,有的时候好像也带着日期。那时候的书没有外面的塑料封皮,也没有腰封,买之前就能翻看,购买是因为需要,更是因为喜欢它的内容,而不只是封面。
站在外文书店的门口,往东看看,很多店铺都已经拆迁,上街沿上空空的;往西不远处是重新装修后的上海书城,一番热闹后逐渐归于平静。路上看不太到孩子,一来不再需要到这才能采购文具,二来就算是周末,就算是假期,孩子们总还是排满了辅导班的课程,挤不出时间来到这里消磨时光。
初秋的傍晚十分短暂,没多久路灯亮起来。上街沿上时不时会有助动车开过,快递小哥焦急地送着外卖。这样的上街沿是不再适合摆放竹躺椅了。其实哪怕是之前,暑假后的夜晚也会安静下来,尤其是白露后,一夜比一夜凉,老人家会嘱咐“白露不露,赤膊不好打”,否则容易生病。家家户户的孩子也要老实地回去做作业了。电视台里重播的《西游记》还有几集没结束,算是最后的欢愉,等唐僧师徒们都到达了灵山,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踏上取经路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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